
16-18世纪的英国毛纺织业,在欧洲大陆移民带来的“新呢布”的基础上,取得了突破性发展,成了英国的“民族工业”。其中,代表城市之一即是位于东盎格利亚地区的诺里季,其后来也成了英国毛纺织业发展最为典型的地区。在经历了长达两个世纪的辉煌之后,从18世纪中期直至19世纪中期,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和西北工业区的崛起,以诺里季为核心的东盎格利亚地区,由于种种因素迅速衰落下去。英国“民族工业”经济重心的转移成为英国以及欧洲“原工业化”理论最大的分歧点之一,自然也是国内外学者研究英国经济史的重点之一。相对而言,国内外现有的研究,对于诺里季毛纺织业本身以及此地区“原工业”发展的专题研究还不多。本文将以诺里季18-19世纪毛纺织业的发展、衰落为主要脉络,揭示这一时期英国毛纺织业发展的轨迹,以期从新的角度探究英国工业化时代乡村工业的发展和转型,进而深化对英国毛纺织业和“原工业化”理论的认识。
17-18世纪的诺里季,由于周边乡村毛纺织业的兴盛,逐渐成为一座繁荣而骄傲的城市,英国作家约翰·哈灵顿爵士(Sir John Harington)这样评价:“我认为这座城市(诺里季)可以被视为一个乌托邦,其居民遵纪守法,街道一尘不染,贸易繁荣昌盛,市民的生活既高贵典雅又乐善好施,以至于虽有朱门酒肉臭,却无路边饿死骨。”
这一时期的另一位英国作家笛福(Daniel Defoe),在其著作《笛福游记》(Defoe’s Tour though Great Britain)中对18世纪早期诺里季及其周边乡村毛纺织业的繁华有着细致入微的描写。笛福于1723年第一次到达诺里季,在书中描述了诺里季周边乡村毛纺业繁荣的盛况。据笛福叙述,其从一个“身份显赫的纺织主”那里得知,在整个诺福克郡(Norfolk),有超过12000人受雇于和毛纺织业相关的各种行业。如此庞大的从业人数无疑反映了诺里季毛纺织业的繁荣。
另外有资料表明,在18世纪中期,纺织业在诺里季市民职业中所占的比率高达55.2%。虽然从18世纪末开始,皮鞋制造业开始在诺里季兴起,并于1835年在从业人数上和已经衰落的纺织业基本持平,但是这两个行业加起来也只占了市民从业比例的相当小的一部分,无法和诺里季毛纺织业辉煌时期的职业占有比相提并论。
对于18世纪诺里季毛纺织业更为准确的描述来自19世纪英国经济史学家亚瑟·杨(Arthur Young)的《东部游记》(The Farmer’s Tour Through the East of England)。杨于1771年受国王之命考察诺里季,详细记述并评估了诺里季毛纺织业的发展状况。杨把1763年之前20年间的诺里季称为英国毛纺织业的“著名的区域”(famousarea)。据其估算,从1700年至1770年间,诺里季的贸易至少扩大了四倍,毛纺织业规模至少扩大了三倍。在诺里季及其周边乡村,至少有12000台纺织机,如果按照一台纺织机至少要有6名纺织工人进行生产操作来估算的话,那么此时在诺里季地区大概有72000人从事毛纺织及其相关产业的工作。19世纪英国游记作家本特尼菲(R. Beatniffe)所著的《诺福克游记》(The Norfolk Tour)中对诺里季在1786年和1795年的出口贸易额进行了估算,毛纺织品的出口额维持在120万镑左右。
同时,诺里季织工的收入水平也证明了城市的繁荣。根据杨的估算,诺里季地区12000纺织机每年平均收入100万镑,如果以每台纺织机有6位纺织工来计算的话,那么每位织工的平均工资在一年16镑,也就是周薪6.6先令左右。根据英国经济史学家马斯耶(J. Massie)对1756年各行业周薪的估算,在伦敦从事毛纺织工人的周薪平均在7先令左右,考虑到作为首都的工人薪水普遍高于地方,诺里季这一时期毛纺织工人的薪金水平无疑在同行业中处于高收入阶层。从购买力方面来讲,如果我们参考杨构建的18世纪家庭收支模型—这个模型假设一家五口,包括父母、一个15岁的孩子、一个10岁的孩子和一个婴儿—杨的统计数据表示,在18世纪晚期,一家五口的平均开销包括:食物支出一年15镑12先令、房租支出一年1镑10先令、衣物支出2镑10先令、生病及其他意外支出1镑,合计为一年21镑17先令。也就是说一周赚8先令5便士即可使一家五口过上平均水准的生活。在这样的模型下,如果考虑到这一时期诺里季庞大的织工队伍中不可避免地包括大量的女工和童工,那么可以推断毛纺织业织工的生活水准是远远在平均水平线之上的。
反映诺里季这一时期繁荣的另一例证是18世纪以来诺里季快速增长的人口数量。东盎格利亚自中世纪开始即为英国东海岸重要的农业及对外贸易地区,诺里季是这一地区的主要经济中心,在11世纪诺里季曾经成为仅次于伦敦的全英第二大城市,但是城市人口在1650年才勉强达到20000人左右。在之后的一百年间,依靠着对移民的吸引力和毛纺织业带来的城市繁荣,诺里季的人口出现了快速的增长,在1752年即达到了36169人,并于1786年突破了40000人,达到了41051人。快速增长的城市人口无疑反映了城市和产业的繁荣。
19世纪,诺里季在经历了将近一百年的繁荣之后,城市人口开始减少,核心工业毛纺织业开始衰落。
首先注意到诺里季衰落的学者依然是杨,在18世纪末杨就观察到了诺里季衰落的开始。杨在完成《东部游记》的二十多年之后,对曾经繁华无比的诺里季这么评论道:“事实上,诺里季的毛纺织主在来自西莱丁区的竞争压力下痛苦不已,无论是在产量上、出口量上,还是在工业化程度以及生产活跃性上都已经被全面超越。”
19世纪之后,诺里季的衰落最明显的表现是织工队伍和纺织机数量的急剧减少。有资料显示,1808年,诺里季仅有8000台纺织机还保持着“中速生产”(in a medium state)。1838年,手工纺织工人委员会(Handloom Weavers Commission)开展的诺里季手工纺织工人人口普查,可以给予我们更为详细的数据。数据显示,1838年,诺里季及周边的乡村只有5075台纺织机还在进行生产,织工人数下降到了4054人;在这5075台纺织机中,只有雇佣织工在400人左右的600-700台纺织机还在通过维蒙特哈姆(Wymondham)和豪斯汉姆(Horsham)进行对外贸易生产。此外,根据对整个诺福克郡毛纺织业的普查统计,18世纪靠毛纺织业兴起的城镇,比如戴斯(Diss),其精纺毛呢产业已经完全消失了。
1841年的人口普查报告更加显示了诺里季毛纺织业的衰落。此时诺里季大约有4600人(包括男女)纺织工人。其中有不到1000人在从事亚麻纺织、帆布纺织、粗麻布纺织等非精梳毛呢生产,还有超过3500人在诺里季从事毛纺织工业。从人口总量上看,1831-1851年城市人口的数量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更为严重的是,诺里季毛纺织业从业人口的年龄结构开始出现了老龄化倾向。有学者抽取了1851年诺里季各个选区10%左右的从业者进行了行业调查统计,460人受雇于纺织行业,395人受雇于制鞋行业。通过对从业者的年龄对比我们发现,超过50%的纺织工人超过41岁,而近81%的制鞋匠低于这个年龄,这一数据可以表明毛纺织业对于青年人吸引力的下降。当然,不可否认的是纺织行业还存在着大量的女工和童工,但是从统计中我们很难忽视这种年轻人对于行业选择的倾向性变化。如果只从成年从业者中统计,也能反映出这种倾向。250名成年纺织业从业者中,有123人低于41岁;而在制鞋匠行业,241人中有182人低于41岁,比例占据明显的优势。当然在这里要再次强调,这个样本只是抽取了诺里季各选区从业者的10%作为样本统计,并不能从总体上代表整个从业者。但是统计的数据却反映出一个倾向:首先,自19世纪40年代起,更多的年轻人开始选择非纺织行业从业;其次,我们可以推测从业者的老龄化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诺里季毛纺织业的工业化进程,缺乏年轻创新精神的诺里季毛纺织业直到19世纪末期才完成工业化生产。
诺里季毛纺织业的衰落被一些英国经济史学家认为是工业革命中的工业化工厂对于英国“原工业化”手工工场的最终胜利。因此,诺里季毛纺织业衰落及英国毛纺织业在工业革命中转移的原因,从19世纪开始就是经济学家和史学家研究的焦点问题之一。
诺里季毛纺织业的衰落和诺里季各大纺织业行会的垄断地位密不可分。这是几乎所有“原工业化”工业和地区都会遇到的问题。
把持诺里季纺织品的质量检验权和分销权的是由各大纺织主组成的纺织行会及后来的贸易委员会,其检验权虽然在1727年被诺里季市政收回,但是纺织行会的联合实际上控制着诺里季毛纺织业的生产。最为典型的就是诺里季所特有的梳毛师傅行会。16世纪,自诺里季的毛纺织品以精梳毛呢制品为主之后,诺里季就兴起了一种特殊的工种,即梳毛师傅(Master Combers),并在“新呢布”流行之后更加发展壮大。
在诺里季,从事纺织的工人并不进行长羊毛的梳理工作,精梳后的羊毛只能从专业的梳毛师傅那里取得。1760-1790年,诺里季毛纺织业的常态即为梳毛师傅从全国各地收购羊毛并在自己的作坊里梳理完毕之后,再卖给贩纱商或纺织工。这些梳毛师傅甚至形成了最早的贸易行会组织,不仅从供货渠道和价格上对毛纱进行垄断,还在质量鉴定和分销渠道上形成垄断。因此,梳毛师傅这一职业逐渐在诺里季的毛纺织业生产中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导致大量的资本和原料囤积在梳毛师傅和商业资本家的手里。在此情况下,大批的毛纺织从业者由于无法忍受梳毛师傅的垄断地位或者要追求更高的利润,开始纷纷转行或移居,从而导致这一时期诺里季的毛纺织业面临熟练技工断层的危机。
这种局面造成了恶性循环,技术纺织工逐渐减少,造成了诺里季纺织技术发展的停滞。同时,梳毛师傅作为既得利益者,为了维持自己的垄断地位,对于技术革新也不热衷,导致了诺里季毛纺织业的技术革新异常缓慢。1838年,诺里季才大量运用飞梭技术,而利兹的毛纺织业在一个世纪前就已经开始使用这一技术;1836年,整个诺福克郡仅有300台蒸汽纺织机,而西莱丁已拥有了2768台蒸汽纺织机。行会的垄断和技术的停滞不前,使得诺里季逐渐从全国毛纺织业的技术领先者下降为原材料和劳动力的提供者。
梳毛师傅的垄断地位造成的另一个后果是诺里季毛纺织业必须大量购买外地的长绒羊毛作为精梳原料,而本地质优价廉的短羊毛被大量运往西莱丁区。
基于此,利兹的毛纺织业尤其是驼毛呢衣的流行使其开始逐步占领英国毛纺织业的低端市场。
这种严重依赖外地输送原料的局面对于诺里季的毛纺织业无疑是极其危险的,反之对于自1700年之后就盛产优质长羊毛的西莱丁地区无疑是非常好的契机。大量的长羊毛经过梳毛师傅的加工后制成精织毛纱原料进入诺里季,为西莱丁区毛纺织业的发展积累了大量的原始资本。
19世纪30年代之后,诺里季毛纺织业的衰落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相对于已经完成了工业化的西莱丁毛纺织业,由此英国毛纺织业也从“原工业化”的乡村手工业过渡到了大机器的工业化生产。
人口的快速增长是西莱丁区崛起的标志之一。利兹作为西莱丁区的核心城市,人口从1801年的53161人飞速增至1851年的172270人;布拉德福德(Bradford)作为第二大城市,人口也从1801年的不到14000人,增至1851年的103778人,增幅惊人。
这一时期西莱丁区的长羊毛成为高端毛纺织业的主要原料,使得这一区域在发展初始即获得了巨大的原料资本优势。在此基础上,利兹逐渐形成了三种足以和诺里季新呢布竞争的纺织产品。一为已经被诺里季纺织者逐渐抛弃的驼毛呢衣,其最大的特点是宽大,往往被作为雨衣使用,“更多的被底层女性所青睐”;二为精梳毛料服装,主要满足于上流社会女士的着装需求;三为仿制诺里季的丝绸和精梳毛织物制成的邦巴辛毛葛(bombazine),在当时乃至现在都在英国享有盛名。
有证据表明,从1741年开始,在工薪阶层的服饰市场中,出产于西莱丁的驼毛呢衣开始大量出现。在这之后的30年间,利兹毛纺织业飞速发展,以至于有学者断言:“早在1780年,西莱丁区所出产的毛纺织制品的价值就已经和诺里季所出产的相当了。”虽然这种断言缺乏一定的数据支持,但是足以说明利兹在工业革命伊始就具备了足以和诺里季毛纺织业竞争的强大生产力。
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特别是到了19世纪,由于西莱丁区紧临工业革命的发源地兰开夏郡(Lancashire),因此得以大量借鉴兰开夏崛起的技术和经验。早在1791年,利兹的毛纺织生产者就集资从兰开夏郡购置了蒸汽动力纺纱机,并成功把其运用到了毛纺织业,随后联合发表了支持利兹毛纺织业机械化的声明。以1792年本杰明·哥特(Benjamin Gott)的毛纺织企业开始大量从曼彻斯特引进蒸汽设备为标志,利兹毛纺织业的工业化开始大踏步前进,到了1825年,蒸汽动力的毛纺织机在西莱丁地区已经推广开来。
工业化强大的生产力使西莱丁区出产的毛呢制品物美价廉,并迅速占领了国内外市场。1783-1796年,来自纽约和费城的商人对英国纺织业的订单统计表明,利兹的毛纺织品占了其中的20.9%。19世纪,有学者估计,1830年出产的英国毛呢制品中,有近80%是西莱丁生出产的。
诺里季的毛纺织业不仅面对着同行业的竞争,还面临着兰开夏郡棉纺织业的竞争。以曼彻斯特为核心的英国棉纺织业凭借自己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再辅以庞大人口、行业聚集和相对宽松的行业传统,造就了兰开夏郡棉纺织业创新不断和相对开放的行会组织形式。在此基础上,以蒸汽棉纺织机的应用为标志,兰开夏郡迅速发展成为以蒸汽动力为代表的英国棉纺织工业区,并成为英国工业革命的起源地。19世纪以后,英国的棉纺织业从产量和从业人数上都把之前作为“民族工业”的毛纺织业远远抛在身后。
最终,随着蒸汽梳毛机的出现和普及,诺里季丧失了最后的技术优势,从业人口不断减少,处于垄断地位的梳毛工种在1840年后完全消失。1861年,整个诺里季只有不到4000人还在从事毛纺织业,诺里季的毛纺织业完全衰落。
根据杨对于18世纪诺里季毛纺织业海外贸易的估算和分析,在1771年诺里季毛纺织业年收入中,有近三分之一的收入来自从鹿特丹中转到欧洲市场;同时,运往伦敦的毛纺织品也大量贩卖亚洲市场;诺里季的毛呢制品在南欧拥有很大的市场份额,西班牙以及意大利的贵妇对诺里季生产的邦巴辛织物相当青睐,而且这两国的僧侣基本上都身着诺里季生产的驼毛呢衣;美洲大陆的出口额也相当可观;有记录表明,18世纪,诺里季毛纺织品远销至俄罗斯,而且还相当受欢迎。
18世纪,诺里季以西葡为代表的南欧市场、以法国为代表的中欧市场和以北美殖民地为代表的新大陆市场由于国际局势的变化开始衰落。有证据表明,不仅诺里季的毛纺织业,整个英国毛纺织业的海外贸易在1770-1780年有过一次大规模的衰退。主要原因是美国独立战争造成的英国同北美殖民地和欧洲大陆国家的紧张关系。美国独立战争严重打击了诺里季在北美的市场,1770-1780年间,英国和北美殖民地之间的贸易额相较于1760-1770年下降近10倍,直到1790年才恢复到1765年的贸易水平。
1779年,不仅北美市场,英国商船甚至不准在地中海进行贸易。一位名叫伍德福德(Parson Woodforde)的诺里季纺织从业者在1781年1月的日记中写道:“国家局势日益恶化,诺里季的形势也好不到哪去,到处都是拦路强盗和入室抢劫的消息。诺里季的海外贸易从未如此糟糕,到处都是失业的贫苦织工。”美国独立战争带来的海外贸易混乱状况终于随着1783年3月英美停战协议的签订而恢复。诺里季城举行了大规模的庆祝活动,主教和市长都亲自参加市民的庆典活动。虽然危机暂时得以度过,但是正如一些学者所指出的,在18世纪后期,战争的威胁始终伴随着诺里季海外市场,而且更危险的是,诺里季的毛纺织业正越来越依赖这个愈发不稳定的海外市场。
自18世纪60年代开始,诺里季毛纺织业在伊比利亚半岛的市场因政治因素开始受到冲击。1798年出版的诺里季当地的《月刊杂志》(Monthly Magazine)中,一位署名为“T”的作者发表了一篇文章,讲述了14位诺里季毛纺织业的领袖联名向诺里季市政议会请愿,表明诺里季毛纺织业自1756年以来对葡萄牙贸易开始下降,这种趋势一直持续到了18世纪80年代。而对于法国及中北欧的贸易也笼罩在法国大革命的阴影中。
19世纪20年代,英国爆发了一场产能过剩的经济危机,经济的不景气和各国间的关税壁垒打击了英国几乎所有的产业,而诺里季也丧失了最后的海外市场。即便之后海外贸易逐渐恢复正常,诺里季毛呢织品的价格优势在西莱丁蒸汽工业化的竞争优势面前仍显得无能为力。1833年,东印度公司丧失东亚市场专属垄断权,诺里季丧失了最后一个稳定的海外客户,来自西莱丁更质优价廉的毛呢织品则趁机进入了远东市场。行业的衰败和混乱状况使得诺里季市政议员维莱特(Edward Willett)于1836年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这座城市以及这个行业从没有这么令人感到绝望过。”
除此之外,以埃里克·霍布斯鲍姆(E. Hobsbawm)为代表的学者认为诺里季工业化的失败源于诺里季守旧的、庞大的织工队伍,一方面想借以抵制蒸汽织机的引进以维持高收入水平,另一方面又想在维持高收入水平的情况下与已完成工业化的西莱丁区竞争,最终导致诺里季不仅在工业化上落后同时织工工资水平也下降了,这场对于抵制引进蒸汽纺织机的胜利无疑是一场“皮洛士式的胜利”(Pyrrhic Victory)。19世纪20年代,随着诺里季毛纺织业利润的减少,织工的罢工及骚乱在诺里季城及其周边乡村时有发生。诱发罢工及骚乱的原因在于诺里季的纺织从业者在引进蒸汽织机失败之后,为了应对工业化的西莱丁和兰开夏的竞争,开始不断削减纺织工人的工资以降低成本。据记载,诺里季织工的工资1829年相较于1820年下降了近20%,1839年更是下降了50%。加上毛纺织业工人人口几乎占诺里季城市人口的一半,在这样的形势下,失业及贫困织工的集会游行甚至暴力事件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诺里季的纺织工人面临着衰退行业从业者及产业转型城市所面临的最为典型的困境:行业工人对于自己工资及待遇保证的抗争使得整个行业处于混乱甚至危机的局面;但是如果行业工人不抗争,那么他们将把自己的命运完全托付给这个前途未卜的行业,这样的结果对工人自身来说也许会更加糟糕。
随着诺里季毛纺织业利润率的下降和行业的持续混乱,曾经大量涌入的商业资本开始撤资。有证据表明,自1793年以来,由于行业的不景气,一些知名的毛纺织从业者及商人,如格雷家族、帕特森家族、摩斯家族以及詹姆斯家族都开始从毛纺织业中撤资,并把大部分资金投入到银行业和酿酒业中。1791年,威廉·泰勒(William Taylor)就劝其父亲把资金从毛纺织业中抽出来,他说道:“这个行业(毛纺织业)能给我们带来多大的财富,就能让我们损失多大的财富。”资金流失在拿破仑战争之后更加严重。1843年,格雷(Hudson Gurney,1775-1861),此时其家族已经转型为银行家)写道:“随着这座城市(指诺里季)的衰落,(凭借毛纺织业)积累大量财富的上层老家族已经几乎消失殆尽,他们其中有的仍能成为乡绅,有的却只能接受破产的命运。”
在这样的社会以及投资环境下,妄论是新技术的引进,就是进行正常的生产都极为困难。而此时正值英国工业革命在西北发展的高潮,诺里季的毛纺织业错过了工业化最后的机会。
18世纪末期,诺里季的衰落伴随着西莱丁(中心城市利兹)毛纺织业的迅速崛起,英国毛纺织业的中心在不到30年的时间里迅速完成了转移。兰开夏和西莱丁的飞速发展给诺里季毛纺业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并不断冲击着诺里季的国内市场份额。同时,随着美国独立战争和法国大革命的爆发,诺里季赖以生存的海外贸易也随之陷入混乱。产值的下降带来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毛纺织业投资的衰退、织工人数和纺织机数量的急剧减少,同时也使得诺里季没有财力去更新技术和设备来赶上工业革命浪潮。再加上棉纺织业的崛起等种种因素,导致以手工作坊为代表的诺里季在此时的毛纺织业竞争中完败于以蒸汽动力为代表的新兴工业城市利兹,毛纺织业的重心也完全转移到了西北区域的西莱丁。以诺里季为核心的东盎格利亚经济板块也就此塌陷。“原工业化”地区相对后起的工业区短时期的优势及最终的劣势在这场英国毛纺织业中心转移的过程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以诺里季在18—19世纪的衰落为切入点研究这一时期英国毛纺织业的发展轨迹,不仅可以阐述毛纺织业这一单一行业中心的转移,从一个侧面展现工业革命时期英国国民经济发展的轨迹和趋势,还可以从毛纺织业发展的角度探究英国工业革命以及从微观上对“原工业化”理论研究有新的认识。